俞晓群 | 书房的慰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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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房的慰藉
俞晓群 / 文
一位书生,一生风雨兼程,奔波劳碌,他最重要的抚慰之地,应该是在哪里呢?在我的观念中,那一定是书房了。其实在现实生活中,与书房类同的场所很多:教室、书店、研究室、图书馆、阅览室、资料室,它们的相同之处,都具有阅读的功能;不同之处,书房还是一个休憩的场所,或曰心灵与生命的慰藉之地。
学生时代,书房尚在初萌或象征的状态,它可能只是家中的一个小书架,一张小书桌,床头柜上的一个小书立,甚至只是少年书生四处求学时,背在肩上的一个大书包,或者只是堆放在枕边的一堆学习资料。即便如此,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子而言,书房的雏形已经显露出来,他需要在那里完成自己的知识储备,梳理纷乱的思绪,消化每天获得的所见所闻,学会独立思考。这样的书房或曰准书房,是他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地方。
成年之后,在一个知识经济的时代,无论从事什么工作,为了跟上社会变化的节奏,都需要接受终生教育的理念,都需要养成阅读的习惯。因此在现实生活中,书房几乎成了当代文化人的标配。稍作回想,许多人工作一天之后,一定有过那样的经历:疲惫地回到家中,安顿完生活中的琐事,缓步来到书房,选一个舒服的姿势落座,沏一杯清茶,舒一口长气,让自己静下来,慢下来,或闭目养神,或翻开书本,或打开电脑,或摆上笔砚。生活频道的调换,不但可以得到一时的清心自在,还可以帮助你整理思绪,知识充电,预备功课,修复创伤,增强自信,以便走出书房时,能够心清气爽,焕然一新。对书生而言,书房的调节功能,一定是其他方式所无法替代的。
进入老年,书生开始逐渐远离主流社会的舞台。此时的老人,需要面临三退:工作岗位要退休,社会活动要退出,家庭地位要退让。那么退到哪里才是最佳选择呢?其实一个人的老年生活,各有所好,各有追求与无奈。我觉得最好的归宿,当然是遁入书房了。但实现这一步并不容易,从年轻时开始,就需要有所准备:一是尽早养成阅读的习惯,不断积累自己的知识,这样进入书房,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。二是尽早养成藏书的习惯,积年累月,有计划地保存不同时期的图书与资料。如此构成的书房,才名副其实。三是书房的功能不仅在收藏有价值的书,更重要的是收藏与你相关的书,记录你与那些书的故事,这样的书房,才会有浓浓的暖意。四是书房的藏品不单是图书,还有几十年留存的物品:每一本笔记,每一件杂物,每一张照片,每一段留言,每一个纪念品,甚至一张纸条、一枚印章、一行签字,都是一个人生活的印记,有了它们的存在,书房才有了个性的意义。
书房建设,有了环境的准备还不够,还需要有心境的承接。常言“让我们诗意地栖息!”诗意的基础,需要心态的平和,需要心灵的净化,需要消解各种变化带来的焦虑,需要使自己的精神状态,得到良性的调整、重塑与完善。不过真正做到“诗意地栖息”谈何容易,经过漫长的人生旅程,我们是否依然保持着应有的书生本色?往日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,我们是否还沉醉其中,不能自拔?滚滚红尘中,经常会听到一些人的口头禅:“工作太忙了,将来要如何如何。”现在,你孤独地坐在书房中,旧日的种种计划与思考,往往会化成支离破碎的断想,纷纷涌现,不可抑制。弄不好,还会搞得抑郁顿生,衣寝不安。如此下去,该做不了的事情,还是做不了;该坐不住的椅子,还是坐不住;该作不出的文章,还是作不出。总之,如果不能使自己安静下来,进入心灵的避风港,我们的书房建设还有什么意义呢?那还真不如起身走出去,找点别的事情来做。
此时,我想到沈昌文先生的老年生活。他在职时曾任三联书店总经理,《读书》杂志主编。退休后的生活依然丰富多彩,还做了许多有趣、有意义的事情,被誉为当代“新老年”的代表。关于他的书房故事,让我久久难以忘怀。
沈先生退休时有两处住房,它们分处京城朝阳门南小街的两侧,一套位于街东的赵堂子胡同,另一套位于街西的西总布胡同,两者之间,大约有几百米的路程。房屋的格局陈旧,使用面积都只有几十平方米。沈先生开玩笑称它们为一房、二房,街东的一房用于居住,街西的二房用做书房。二房里摆满了不同规格的书架、书柜、书箱,彼此的间距很窄,走过时几乎要侧身。室内的家具很少,主要有一个书桌、一把椅子、一张弹簧床,还有电话、电脑、传真机、复印机。
沈先生说,他退休后,经过一段的调整,养成作息时间:每天早晨三四点钟起床,天还没亮,他就会从一房中走出来,穿过南小街,来到二房,开始忙活起来:煮咖啡,整理书架,上网,写作,下载资料,收发邮件、传真,打印重要文章。到了七八点钟,他出去吃早点后回到二房,躺在那张弹簧床上小睡一下,再接着工作,抑或去大块文化、三联书店、海豚出版社办事。中午他在街巷中找一处洁净的小馆,点一杯啤酒、一碗羊杂碎之类的东西,独自享用,然后回到一房休息。下午继续去二房工作,或者去书店看书、买书,参加各类读书活动。晚上除了约见客人,一般要在九点钟以前安睡。
按照这样的作息时间,沈先生从六十五岁退休开始,一直持续到到九十岁离开这个世界,大约度过了二十五年的美好时光。
总结一生的经历,官方称他二十几岁进京,从事出版工作六十年,成为一位优秀的出版家。这里的“六十年”,自然包括沈先生退休后,在二房里工作的二十多年了。在那里,沈先生边养老边做事,完成的业绩,丝毫不逊色于退休之前的成就,成功地延续了一位出版家的职业本色。比如,他由《读书》杂志主编退下来,成功地策划了《万象》杂志的出版;还组织策划了《书趣文丛》《新世纪万有文库》《海豚书馆》等许多好书。
沈先生曾经对我说:“我乐于扶持晚辈的工作,但不要把我当成领导,我只是一个助理编辑。”实际上在与我的合作中,他充任了一位总编辑的角色,从确定出版方向、选择书稿、组织作者,到终审书稿、设计版式、确定装帧等许多案头工作,甚至到图书馆中查阅资料,从国外带回好的版本。他真正实现了退休前后,出版职业的无缝衔接,同时也做到了从办公室到书房的完美过渡。
人总是要老的,总结沈先生的二房生活,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:
一是六十五到七十五岁,沈先生经常说:“我还有力气,可以帮你们多做一些事情。”那时他书房的布局,完全是在职时总经理办公室的延续:一叠叠文件夹摆放在那里,其中有重要资料、信件,还有书房藏品的目录;书房中的书柜、书架上,都标注着收藏的内容,其中除了图书之外,还有许多稿件、审读意见、专题研究。有些书柜是锁着的,里面存放着一些“内部资料”。沈先生还喜欢留存历史实物,比如一些旧时的标语、大字报。
二是七十五到八十五岁,沈先生开始说:“我老了,精力不济,更多的时候,只能给你们拍拍手,站脚助威。”十年之中,他开始有计划地为自己的书房做减法:先是清理出许多书的复本,不断送人;接着他按照藏书的分类,比如许多工作用书,他也开始成批送给需要的人,我就收到他一百多箱此类杂书。对于他的许多信件、原稿、审稿意见等资料,他十分珍视,处理起来也很慎重,几次说要全部交给我,但迟迟没有拿出来,只是在编他的著作时,他说:“编好书后,原件就存在你那里吧。”但后来他清理书房时,还是流出一些文字材料,市场上可以见到。
三是八十五到九十岁,沈先生的身体日渐衰弱,二房中的故事越来越少,最终他连跨过那条南小街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退休后的二十五年间,沈先生在二房中完成著作:《阁楼人语》《知道》《书商的旧梦》《最后的晚餐》《八十溯往》《也无风雨也无晴》《师承集》《师承集续编》《八八沈公》。当老人家八十九岁时,我想再编一本书,为他九十岁祝寿。沈先生说:“我已经没有力气了,那几箱资料你们都拿走吧,整理好再给我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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