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颉刚: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
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
——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日顾颉刚在岭南大学学术研究会演讲
我今天所以演讲这个题目——圣贤文化与民众文化,是因我研究历史感着痛苦的缘故。我们现在研究历史,最没法措置的是记载的偏畸。譬如《史记》这书,在中国历史界的地位总是很重要的了,但这书中所标举的本纪、世家、列传等,都是关于贵族方面的材料——本纪记帝王,世家记诸侯,列传记士大夫;要找到一般民众生活文化的材料,很不容易。《史记》尚是比较能留心民众的,它肯记及货殖与游侠;其他的史书便连这一点也没有了。就是记载地方情形的志书——省志、县志等,所标举的门类,如选举、仕宦、列女、第宅、坟墓之类,又何尝不是为贵族作记载,为贵族的家谱作汇合的记载呢!
贵族的护身符是圣贤文化。什么是圣贤文化?我们把它分析一下,大约可分为三项:
1.圣道,
2.王功,
3.经典。
这三种东西,在民众方面可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;但在一般圣贤文化的传承者看来,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经地义。所谓圣道,就是所谓从羲农传到尧舜,从尧舜传到禹汤,从禹汤传到文武,从文武传到孔子,更从孔子传到孟子,传到周程张朱的道统。所谓王功,就是尧舜的禅让,汤武的征诛。所谓经典,就是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种书。
道是什么?就是主义。主义是跟着时势变的。各时代有各时代的时势,所以各时代有各时代的道。因此,孟子的道已非孔子的道(孟子专言王道,孔子推重霸主;孟子专志圣人,孔子好言君子),孔子的道如何可以算是羲、农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的道呢(假定羲农们真有其人,汤武们真有其道)?所以“天不变,道亦不变”,不过是一句夸诞的梦话!至于禅让制度,明白是战国时的“士”想出来的道德与阶位合一的制度,希望道德最好的成为阶位最高的,使得平民有做帝王的资格,而天下国家永得平治。汤伐夏,武王伐商,这原是一出后代历史所惯演的争地夺国的把戏,没有什么特别可以歌颂的地方,不过他们既有意把圣道拍合到帝王身上,所以把它粉饰得惊人地漂亮罢了。说到六经,那更是没有什么神圣的意思。我们只要看古代的知识阶级,便可知道这些经典的由来。古代的知识阶级并没有崇高的地位,他们只是一班贵族的寄生虫。贵族要祭祀行礼,于是有祝宗。贵族要听音乐,于是有师工。贵族要占卜,要书写公牍,于是有巫史(古代巫与史并无严密的界限)。有了这一班人,就有了六经:《诗》与《乐》由师工来,《书》与《春秋》由史来,《礼》由祝宗来,《易》由巫来。这些书和孔子有什么关系!它们所以会得和孔子发生关系,只为孔子以后的儒者把这几部书当做他们的课本(说也可怜,那时可读的书实在只有这几种),因为重视它,便把它和先师的圣道(这圣道当然也是后儒的理想)胶合为一物,于是六经就都成了孔子的创作了!
由此看来,圣贤文化的中心,并不是真的羲、农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也不是真的孔子,只是秦汉以来的儒家积累而成的几件假史实(假的圣道王功,假的圣人的经典)!
我们现在平心而论,圣贤们所想像的世界并非不好,只是不适合于人性,不能实行。试举数例。如汉代行了举孝廉的制度,那时民间就有一句谚语,说道:“举孝廉,父别居”,这不是很滑稽的事吗?又如《儒林外史》所记王举人迫着女儿殉节去求旌表的故事,更可以做圣贤文化的失败的铁证。在礼教之下,不知残害了多少人的生命。更如尧舜的禅让,在书本上看真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,但后世实行的只有王莽及六朝时代的许多伪禅让而已,“伪道学”何以成为一句通行的谚语?只为想做道学家的非矫揉造作便做不像。我们要堂堂地做个人,为什么甘愿在作伪的世界中打圈子!
民众的数目比圣贤多出了多少,民众的工作比圣贤复杂了多少,民众的行动比圣贤真诚了多少,然而他们在历史上是没有地位的。他们虽是努力创造了些活文化,但久已压没在深潭暗室之中,有什么人肯理会它呢,——理了它不是要倒却自己的士大夫的架子吗!直到现在,中华民国成立,阶级制度可以根本推翻了,我们才得公然起来把它表章。我们研究历史的人,受着时势的激荡,建立明白的意志:要打破以贵族为中心的历史,打破以圣贤文化为固定的生活方式的历史,而要揭发全民众的历史。
但是我们并不愿呼“打倒圣贤文化,改用民众文化”的口号,因为民众文化虽是近于天真,但也有许多粗劣许多不适于新时代的,我们并不要拥戴了谁去打倒谁,我们要喊的口号只是:
研究旧文化,
创造新文化。
所谓旧文化,圣贤文化是一端,民众文化也是一端。以前对于圣贤文化,只许崇拜,不许批评,我们现在偏要把它当作一个研究的对象。以前对于民众文化,只取“目笑存之”的态度,我们现在偏要向它平视,把它和圣贤文化平等研究。可是,研究圣贤文化时,材料是很丰富的,中国古来的载籍差不多十之八九是属于这一方面的;说到民众文化方面的材料,那真是缺乏极了,我们要研究它,向哪个学术机关去索取材料呢?别人既不能帮助我们,所以非我们自己去下手收集不可。以前我们在北京大学,曾开手做过这种运动,设立了一个风俗调查会和一个歌谣研究会。后来因经济及种种关系,没有干出很好的成绩。现在中山大学有民俗学会的组织,就是立意在继续北大同人所要做而未成功的工作。我们现在所要调查收集的材料,约可分为三方面:
1.风俗方面(如衣服、食物、建筑、婚嫁、丧葬、时令的礼节……)
2.宗教方面(如神道、庙宇、巫祝、星相、香会、赛会……)
3.文艺方面(如戏剧、歌曲、歌谣、谜语、故事、谚语、谐语……)
这种材料,随处皆是,并且无论谁都是知道一点,只要肯去收集,就会有相当的成绩表见。我希望各学校都立一个同样的学会,一同致力于此种工作。我更希望贵校——岭南大学——早日成立这种学会,与我们中山大学提携并进,因为我们两校是广东全省最高的学府,容易造成空气。我们能搜集文化的材料,才能批评文化的价值;能批评文化的价值,才能创造出新文化的方式。
八年前的五四运动,大家称为新文化运动。但这是只有几个教员学生(就是以前的士大夫阶级)做工作,这运动是浮面。到现在,新文化运动并未成功,而呼声则早已沉寂了。我们的使命,就在继续声呼,在圣贤文化之外解放出民众文化;从民众文化的解放,使得民众觉悟到自身的地位,发生享受文化的要求,把以前不自觉的创造的文化更经一番自觉的修改与进展,向着新生活的目标而猛进。能够这样,将来新文化运动就由全民众自己起来运动,自然蔚成极大的势力,而有彻底成功的一天了。
我今天没有预备,又向来不善于说话,所以只得约略地说了这一点,请诸位原谅!
(载自《民俗》周刊第5期,顾颉刚讲,钟敬文记,1928年4月17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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