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。喜欢一种科学,就弄那种科学;喜欢一种艺术,就弄那种艺术;喜欢回家种地,就去种地;喜欢经营一桩事业,就去经营;总而言之,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,让他发挥尽致。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;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;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。
01
生活是最普泛最寻常的事,草木也生活,鸟兽也生活,小孩子疯癫白痴诸般精神病者也生活。他们的生活都很容易——并不是说他们很容易生存,是说他们生活的时候很没什么疑难。因为什么没有疑难?因为他们的生活是用不着拿意思去处理的,若是一个人的生活就难得很。
他是一个人,你是一个人,我是一个人,我们都是一个人,不是不是人,不是一个以上两个三个的人,也不是一个以下大半个小半个的人。倘然是一个人,这很难很难处理的事就加在了我们的头上,摆在了我们的面前:我怎么样去生活?
我怎样去生活?倘然我没有打好主意,我一步都走不了。我应当到大学来做教习不应当?很是疑问。岂但如此,我今天的饭应当吃不应当吃?很是疑问。我的眼应当睁开看天看地不应当?很是疑问。并不是不成问题。
我看见一位伍观淇先生,他说总没有打好了这个主意,不知道哪个主意好?一旦得到了这个主意,即或是要他拿刀杀人,他就去拿刀见人便杀,决不迟疑。现在最苦的事只为没打好这主意。伍先生的精神我们实在佩服。我愿意大家,我尤愿意我们少年,都像伍先生这个样子:第一是打主意,第二是打了主意就去行。我大声告我少年道:切莫走闭眼路!
但是伍先生要我们给他一个主意,我们没有主意给他;我们要大家开眼觅路时,我也没一条路给大家。质言之:“我怎么样去生活”的问题没有唯一不二的答案,我们只能告诉人去觅他的路,觅了路如何走而已。大约这要觅路,如何觅路,如何走路,是大家可以共得的;其路则不须共也。
照我说: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可指,如其寻问,就是在人生生活上而有其意义;人生没有什么价值可评,如其寻问,那么不论何人当下都已圆足无缺无欠(不待什么事业、功德、学问、名誉,或什么好的成就,而后才有价值)。人生没有什么责任可负,如其寻问,那么只有当下自己所责之于自己的。尤其要切着大家错误点而说的,就是人生快乐就在生活本身上,就在活动上,而不在有所享受于外。
粗着指给大家一条大路,就是改换那求生活美满于外边享受的路子,而回头认取自身活动上的乐趣,各自找个地方去活动。人类的天性是爱活动的,就在活动上而有乐趣。譬如小孩子总是要跳动唱闹的,你如果叫他安静坐在那里不许动,几乎几分钟都坐不住。大人也是如此,乐的时候必想动,动的时候必然乐。因为活动就使他生机畅发,那就是他的快乐,并不要向外找快乐。大约一个人都蕴蓄着一团力量在内里,要藉着一种活动发挥出来。而后这个人一生才是舒发的、快乐的,也就是合理的。
02
我以为凡人都应当就自己的聪明才力找个相当的地方去活动。喜欢一种科学,就弄那种科学;喜欢一种艺术,就弄那种艺术;喜欢回家种地,就去种地;喜欢经营一桩事业,就去经营;总而言之,找个地方把自家的力气用在里头,让他发挥尽致。这样便是人生的美满;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价值;这样就有了人生的乐趣。乐趣完全是在自己浑沦活动之中。
即如吃糖一事,不要误会乐趣在糖上,应晓得是在吃上,换一句话,就是不在所享受上,而在能活动上。我们不应当那么可怜丧失自己,去向外找东西,一切所有都在这里,都在自己身上,不待外求。我们眼看这一般人死命地东寻西找,真是可怜!虽然他们的宝贝就藏在家里,他却不自知,走遍天涯那是永远不能找到的。
在这个时代的青年,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。在这时代,有一个大的欺骗他,或耽误他,容易让他误会,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,就是把欲望当志气。这样的用功,自然不得其方。也许他很卖力气,因为背后存个贪的心,不能不如此。
可是他这样卖力气,却很不自然,很苦,且难以长进。虽有时也会起一个大的反动,觉得我这样是干什么?甚或会完全不干,也许勉强干。但当自己勉强自己时,读书做事均难人,无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,甚且会自己搪塞自己。越聪明的人,越容易有欲望,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。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。可是聪明的人,老是搁不在当下,老往远处跑,烦躁而不宁。
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,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,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。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,要成功怎么个样子,这样不很好吗?无奈在这里常藏着不合适的地方,自己不知道。自己越不宽松,越不能耐,病就越大。
所以前人讲学,志气欲望之辨很严,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,而念头真切,才是真志气。张横渠先生颇反对欲望,谓民胞物与之心,时刻不能离的。自西洋风气进来,反对欲望的话没人讲,不似从前的严格;殊不知正在这些地方,是自己骗自己害自己。
03
我们现在已然在奋斗,用不着启牖发问,但是怎样去实行还是很要紧。因为我们的答案并没答完毕;或是只答我目前如此如此,完整的人生观还没建立,或我以为完全解答了,他日意思变动了又生疑问。所以一边觅路一边走路,一边走路一边觅路,是大家的通例,也是很没错的法子。如此说来,我们就要问怎样觅我们的路?怎样走我们的路?这无别的道,就是诚实,唯一就是诚实。
你要晓得你是已经起了疑问,你对于你的疑问不容不应付,你那唯一应付的法子再无第二,只有诚实。你如不然,就会有大危险,不是别人加危险于你,是你自己已经违离了宁帖。小则苦恼,大则致精神的变态,如癫狂心疾之类,并非故甚其辞,大家默察可也。头一层,我问我怎样去生活?我须诚实地作答。未诚实去答,我一定不信赖这个答,那疑问岂不是始终悬在眼前,惶惶然没个着落么?所以非诚实的答不可。
如果诚实的去答了,无论这个答圆满不圆满,也不得而知他圆满不圆满,但是在我已经是唯一不二的了。并不是他一定对,是因我所有的唯有诚实。我没能力可以越过我的诚实,所以我可以信赖的也不能再过于我这诚实的解答。即或自知未圆满也是信赖的,因现在我没有法子信赖别的。有一个信赖的答就过得今天的生活。第二层,既答了就要行,觅着了路就要走,走路必须诚实。诚实的去走一条路,就是积极,就是奋斗。倘然不积极不奋斗,就不满我对我自己的要求。因为我问而得答的时候,我就要求如所答的生活,这个要求不是要求别人给我如此一个生活,是我要我如此去生活。
如果我去,如果我积极的去,就满了这要求。如果我不去,我不积极的去,就不满这要求。不满这要求就没应付当初的疑问。已经答应了他,又不应付他,比未答应他时还要苦恼。(大家要晓得不一定手脚齐忙是积极是奋斗,凡是一人对自己意思为断然处置的都是积极,都是很激烈的奋斗。)已经答应了他,又不应付他,在“一个人”不应当有这种事,所以这样的生活即不能算“一个人的生活”。
诚实的去走路才不会走出两歧的路来。唯诚实的走路乃走一条路,一条逼直的路,唯走一条路乃为“一个人的生活”。倘然走出歧路来,一只脚往东一只脚往西,或者南辕北辙,岂不是一个以上或一个以下的人了么?那不得为“一个人的生活”也甚明。既看见了路又走差路,其当如何悔恨?不积极的走路,不过消极的未满自己的要求,走了差路是积极的乖反自己要来,其将如何的苦痛?
自从起意思的那一天——就是发问的那一天——一个人的生活便已开始,唯有诚实的往前,不容休息休息,不容往左往右往后,永无歇止,只有死而后已。不是我不容你,你倘然当初不是一个人,是一个小孩子白痴那很容易办。你已然是一个人,再要他恢复到小孩子白痴已是不可能了。你已然起了意思,你要再恢复没起意思状态已是不可能了。这生活开始以后,只有诚实地答问,诚实地走路,一分不诚实立刻就是一分的疚憾。无论你跑到什么地方,他总追到你,你没有法子解脱他,除非诚实。不为别的,但缘你已是有意思的人了,不是白痴了。
我同你、同他、同我们所有少年中国学会的人,不是已经拿意思去处理自己的生活了么?从此以后,无有休止的时候,也无有休止的地方了,只有诚实的往前:我往我看见的那个前,你往你看见的那个前,他往他看见的那个前,俗话叫作“各自奔前程”。除非这“一个人的生活”完了的时候,方才拱手一声“告别了!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