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徐贲
相信不少人都看过电影《辛德勒的名单》,影片的原著来自托马斯·肯尼利的小说,1993年由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搬上银幕。影片再现了德国企业家奥斯卡·辛德勒夫妇,在二战期间倾家荡产保护1200余名犹太人免遭杀害的真实历史事件。
俗话说,十个商人九个坏,商人也就是“生意人”。辛德勒是一个商人,商人按理说是都是唯利是图,在商言商。辛德勒与纳粹当局的关系不错,本来可以借助这层关系,在二战期间大捞一笔,但是他为什么要去救助一群”犹太贱民“,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呢?
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,辛德勒是个有良心的人。那么,为什么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不像他那样有良心呢?他们不但不帮助无辜的犹太人受害者,而且还与纳粹积极合谋或合作,为虎作伥,大胆作恶。
01
人:一种矛盾的生物
在帕斯卡尔的《思想录》里,人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,一个怪异的生物:有狮子的头,羊的身体,蛇的尾巴,或者是其他的奇怪组合。
人的状况是自相矛盾的。人的主观性来自冲突,人的知识是出于悖论。
人是一个不确定性的仓库,随时会冒出令人匪夷所思的怪物,有希特勒这样的人,也有爱因斯坦这样的人。
就是普通人,也是如此不可思议。人是多么的虚幻啊,是多么的奇特、多么的怪异、多么混乱。
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矛盾的主体、怎样的奇观啊!既是一切事物的审判官,又是地上的蠢才;既是真理的储藏所,又是不确定与错误的渊薮,是宇宙的光荣,又是地上的垃圾。
他又说,"人要追求伟大,却又看到自己渺小;他要追求幸福,却又看到自己可悲;他要追求完美,却又看到自己充满着缺陷;他想成为别人爱慕与尊崇的对象,而又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招来别人的憎恶与鄙视"。
帕斯卡尔以他自己的方式热爱人类,他说,"让人尊重自己的价值吧。让他热爱自己吧,因为在他身上有一种足以美好的天性;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爱自己身上的卑贱吧。让他鄙视自己吧,因为这种能力是空虚的;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鄙视这种天赋的能力。让他恨自己吧,让他爱自己吧:他的身上有着认识真理和可以幸福的能力;然而他却根本没有获得真理,无论是永恒的真理,还是满意的真理"。
虽然帕斯卡尔并不信奉“人性恶”的教条,但他对人性的阴暗和软弱有着极其敏锐的认识,他关心的不只是现象本身,而是其根本的原因。
在帕斯卡尔看来,这就是人一不能认识上帝,二不能认识自己。人若不接受耶稣为主,那么,他就不可能认识上帝;而人若不认识自己的罪,那么,他也绝对不可能认识他自己。
人拒绝认识自己与拒绝认识上帝是不可分的,就像帕斯卡尔所说的,人"不外是伪装,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,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。
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,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。而所有这些如此之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,都在他的心底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"。
在帕斯卡尔那里,人认识自己与认识上帝是一致的,缺一不可,因此他的上帝观念也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宗教观。人性的邪恶根源就是罪。罪集中表现了人缺少对上帝的足够而充分的信仰。
▲原罪说的捍卫者:圣奥古斯丁
他认为,上帝不是别的,正是人类的拯救者。“上帝的行动是以慈祥在处置一切事物的,它以理智把宗教置于精神之中,又以神恩把宗教置于内心之中”。
我们只能在认识自己的有罪和可悲时,才能很好地认识上帝,也才能使人变得伟大。
“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,就在于他认识自己可悲。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。因此,认识〔自己〕可悲乃是可悲的;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,却是伟大的”。
帕斯卡尔说,“最使我惊讶的,就是看到每个人都不惊讶自己的脆弱。人们在认真地行动着,每个人都追随自己的情况;并非因为追随它事实上有什么好处(既然它只不过是时尚),而是仿佛每个人都确凿地知道理性和正义在哪里。他们发现自己没有一次不受骗;可是由于一种可笑的谦逊,他们却相信那是他们自己的过错,而不是他们永远自诩有办法的过错。
然而最妙的就是世上这种人竟然有那么多,他们为了怀疑主义的光荣而不作怀疑主义者,以便显示人是很可能具有最奇特的见解的;因为他居然能够相信自己并不处于那种天赋的、不可避免的脆弱之中,反倒相信自己是处于天赋的智慧之中”。
明明很软弱,却自己觉得很强大;好像知道真理和正义在哪里,却发现自己经常受骗。正因为聪明的人就是这么愚蠢。
帕斯卡尔是用直觉来做出这种人性观察的,今天这种人性弱点在社会心理学和社会认知研究中有了更充分,更系统的认识。今天我们知道,这样的人性表现是典型的自欺欺人或认知偏误。
▲科学拜物教的实质:人以上帝自居
02
热爱人类,警惕人性
对人性的软弱,今天非宗教的理解和解释,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像帕斯卡尔的那种宗教理解,这是21世纪与17世纪的差别。
但是,就像今天的电灯不能取消百十年前油灯的价值一样,今天认知心理学的认识,也不能取消300多年帕斯卡尔对宗教的认识。
帕斯卡尔强调的是人的两面性,人的心灵的真实图画是:人既不是天使,又不是禽兽;但不幸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,却往往表现为禽兽。
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存在状态中,才有了人性的不幸和悲哀、高尚和喜乐。人,即便他堕落了,但也没有完全泯灭心中的灵性之光。
所以,他才会想表现为天使;但这个善良的愿望只是人的显意识,而在这 一个显意识的冰山下蠕动的,常常是连禽兽都不如的邪恶,而人又常常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漠视这些邪恶。
有一句老话:善良的愿望往往把人引导到地狱中去,这些善良的愿望可以用自由、民主、平等、博爱名之,也可以用幸福、革命、富裕、正义描绘。
但是在历史上,有多少的罪恶都是借着这些善良的愿望大行其道啊!
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心灵状态:"很少有人是在谦卑地谈论谦卑的,很少有人是在贞洁地谈着贞洁的,很少有人是在怀疑中谈论怀疑主义的……我们在向自己隐瞒自己并矫饰着自己"。
挣脱存在的这种虚伪性的利器是:让人有勇气去面对在他一生中同时存在的兽性与天使性。
"使人过多地看到他和禽兽是怎样的等同而不向他指明他的伟大,那是危险的。使他过多地看到他的伟大而看不到他的卑鄙,那也是危险的。让他对这两者都加以忽视,则更为危险。然而把这两者都指明给他,那就非常之有益了”。
▲《圣安东尼的诱惑》,图源:《神圣艺术》571页
03
什么样的思想家,可称为伟大?
在仔细剖析人性中的禽兽性时,帕斯卡尔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,在人性中有一种奇怪的颠倒:即"人对小事感觉非常敏锐,对大事反而麻木不仁"。
比如,一个人唯恐丧失一点金钱,一个职务或者一点名声,但就是这同个人,明明知道自己一死就丧失一切却无动于衷,你告诉他只要你信上帝,就是失去了生命还会得到生命,但他毫不动情。
帕斯卡尔说,"看到在同一颗心里而且就在同一个时间内,既对最微小的事情这样敏感,而对最重大的事情又那样麻木得出奇;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"。
对什么事是重要的,什么事是最重要的,什么事不那么重要,不同时代和不同社会环境下的人们会有不同的看法,但是对帕斯卡尔来说,信上帝是最重要的。他这样看待信仰固然有他的道理,但倘若一般化、普遍化为一种抽象的原则,却未必是什么好事。
个人信上帝也可能变成信某个主义,信某个集体,信某个伟大的民族,因为存在这种至高无上的“信”,与个人幸福有关的种种事情都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,失去了应有的关注。
你有没有想过,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事情呢?这就要看你把什么看成是最重要的需要了。
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成了五类,即生理需要、安全需要、社交需要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,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排列。
任何一种需要得到满足,我们就会产生相应的幸福感。在满足了较低层次的需要、获得了较低层次的幸福感以后,我们就会追求更高层次的需要,追求更高层次的幸福。
帕斯卡尔把宗教信仰视为人最重要的需要,但他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人性洞察者。他是一位智者,但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并不是某种永远正确,不会错误或不容怀疑的真理。
帕斯卡尔自己就是他所观察和理解的普通人类中的一员,而不是像某些“伟大真理的发明者”那样,超越在普通人类之上。
今天我们阅读帕斯卡尔是因为他让我们看到,真正可以称为“思想”的,必然包含两个部分,一个是智慧,另一个是道德。
英国哲学家罗素晚年在接受一次采访的时候,被问到,你希望一千年后人们记住你什么,罗素说,在智慧上要实事求是,在道德上要爱不要仇恨。
帕斯卡尔在智慧上对人性实事求是,在道德上拥抱爱而不是仇恨,今天,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他的上帝观,就凭这两点,他就是一个对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有益的思想家了。 |